01

那是个春天，我背着书包从村里的小学跑出来，校门口一棵大槐树开花了，满树都是白色的花串串，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香味。

在大槐树下摆摊卖花花绿绿小物件的邻居婶子跟我说：妞，你爸回来了，开着汽车，肯定给你买好东西了！

我飞奔回家，门口真的停着大汽车，推开朱红色的大铁门，我看到我妈在院子里烧火。

我没跟我妈说话，冲上台阶，一把撩开当庭大门的帘子，看到我爸躺在沙发上，拿着遥控不停地换台。

我想扑倒我爸怀里，可我不敢，我只是依着门框看着我爸。我爸已经很久没回来了，他穿着板正的西装，和以前不一样了。

“妞，放学了，又长高了，来，到爸这边来！”我爸见了我，放下遥控，冲我伸开了手。

我扑在他怀里就“呜呜”哭起来，我太想他了。

我们村子地处陕西的一个穷山沟，那几年，我爸带着村里的一帮人去了河南挖金矿，赚了钱，我们家盖起了漂亮的新房子。二层楼，大大的落地玻璃窗，暗红色的琉璃飞檐，外墙上都贴了白瓷片。

我家的房子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，把满村的房子都比成了乌鸦。

盖新房子时，我妈执意在院子里盘了个土灶。因为我爸有一次回来说：外面的饭再好，也没有家里土灶烧的饭好吃！

我爸难得回来，我妈在给他做酸菜凉鱼儿。

灶下的火红彤彤的，锅里的水翻滚，她把和好的玉米面糊放在漏勺里，手一压，黄色的面糊糊就从漏勺的孔里掉到沸水里，像黄色的小鱼在水里游。

把小鱼捞出来放在凉开水里冰凉，盛到碗里，浇上油辣椒调好的酸菜，特别好吃。

我妈做的酸菜 吃，村里人都来我家讨要做酸菜的浆水。

02

我妈把酸菜凉鱼儿端上来，我爸“呼哧呼哧”吃了一大碗。但是我发现，从头到尾，他都没有抬眼看我妈。

天色暗了下来，我妈收拾完厨房进来，坐在沙发上，她瞄了我爸一眼，想说话又不知道说啥，就拿起沙发上的线团开始织毛衣。

我爸关了电视，摸着我的头发说：妞，回房间做作业去！

我还想跟我爸待会儿，可是我怕不听话他不高兴，只好磨磨蹭蹭进了小书房。

我没心思写作业，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。

好大一会儿，外面都没有声音。我打开书包开始写作业。

“我不同意！”我听到我妈在外面，突然呜咽着喊了一声。

我趴在门缝往外看，我妈捂着脸，泪水从手缝流了出来。我爸捻着两个内眼角，低着头说：我光人走，啥也不要！我对不住你，可我得给她个交代！

我爸说完就走了，很快，我听到了大门外发动汽车的声音。

我爸要跟我妈离婚！

村里人都说我是机灵鬼托生的，我听出来了，我爸不要我们了。

我妈竭力压抑着哭声，眼泪从她黑黝黝的脸上，淌过双下巴，滴在她艳粉色的衣襟上。

我妈叫阮秀秀，可她长得并不秀气。她矮，胖，说话有点公鸭嗓，走路也一摇一摆像只鸭子。我爸一定是嫌她难看，才要和她离婚。

我心里很难过！

03

我长得应该像我爸。

我爸多好看啊，身材挺直，头发浓密，双眼皮，一笑，就露出洁白整体的牙齿，左脸颊的酒窝越隐若现。

“我只认秀秀是我儿媳妇，外面的狐媚子，别想进我家大门！”我奶奶骂我爸是陈世美，赚了点臭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。

当年家里太穷了，我爸长得好看也不顶饭吃，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我爸。我妈却一头扎了进来。

我爸孝顺，一直都听我奶奶的话。我妈有了我奶奶撑腰，好像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了一丝亮光。

我妈死咬着不离婚，我爸却再也没回来过！就是过年回来，我爸也住在奶奶家，不肯回来。

村里人都说，他和外面的女人已经在郑州买房子住在一起了。

我爸不回来，我就跟我妈一起睡。我妈夜里常常哭，她怕我听见，捂着被子啜泣。

渐渐地，我就恨上我爸了。

一晃，我就到镇上读中学了。

有一次我正在上课，老师说我爸在学校门口等我。我飞奔到门口，却看到他还带着一个女人。她个头高挑，白皙，披着一头海藻样的头发。不得不说，她和我爸站在一起很般配。

女人笑吟吟的，给我带了新裙子，还有一大堆零食。她把东西往我手里塞，我没有接，东西就都掉在了地上。她脸色一变，就回车里去了。

“妞，回去跟你妈说说，让她答应离婚。以后，你的抚养费，我会按月给的！”我爸狠狠地抽了一口烟，跟我说道。

那一刻，我觉得我爸有些无耻。

我掉头跑了，躲在宿舍哭了半天，眼睛都哭肿了。

没过多久，我奶奶来找我妈：秀秀啊，我们家对不住你啊！外头的女人怀上了，双胞胎，男娃……咱娘俩不能做婆媳，我把你当闺女看！

我妈发出了杀猪一样的嚎啕声，她的靠山塌了！

04

我妈跟我爸扯了离婚证。

她说：两个娃娃，出生，上户口，都要你爸的结婚证！要不，娃娃就成了黑户了！

“可我没有爸爸了！你想别人的娃，咋不想我？”我哭着吼道。

“怨你妈没本事！”我妈大嘴一撇，眼泪就冒出来了。

我抹了抹眼泪，跟我妈说：我想吃酸菜凉鱼儿了，你给我做！

我妈的心被我爸伤得稀巴烂，我不能再给她伤口撒盐了。

我爸的女人要生娃，他把我奶我爷都接走了。他们到了郑州，帮着照顾两个娃，就再也没回来过。

我妈的娘家，跟我家只隔了一条河。我舅舅30多了，还没讨到老婆。他过来找我妈：姐，你跟妞住这么大的房子，可惜了！你把这个房子卖给我，等我有钱了，肯定会给你！你和妞跟我一起住，以后，我会管你们的！

我舅长得不好看，想的还怪美！他白要了我家的房子，就好找老婆了！

“房子是妞妞的，谁也别打房子的主意！”我妈冷冷地说。

我舅跳起来：丫头片子，早晚要嫁人……

“你别做梦了！房子我不会给你的！”我妈拿起笤帚赶我舅。

我外公外婆也来我家，想说服我妈把房子给我舅：婆家不要你了，你要是把你弟弟惹下了，以后连娘家也不能回了！

我妈咬着牙没说话。

没过多久，我妈就把房子卖了。她拿着卖房的钱，在县城买了套小房子。

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县城的高中，我妈在小区门口摆摊卖酸菜凉鱼儿，生意还不错。

我妈没有婆家没有娘家了，她只有我！

05

我上高中以后，我爸就没给过我生活费了。

我堵着气要给我爸打电话要钱，被我妈拦下了：你爸要养活两个娃娃，不容易！

我这才知道，随着环保政策收紧，我爸的工程队已经没活干了。他为了赚钱养家，投资了几个小生意，都赔了！日子过得艰难，他老婆天天骂他，连带着也骂我奶我爷。

我奶帮着带孩子，我爷60多岁的人了，找了份扫大街的活儿，赚点钱补贴家用。

我妈酸菜凉鱼儿的生意好，赚了点钱，她租了间小房子，捎带着卖凉皮、脂油饼子，后来忙不过来，又雇了个服务员。苦是苦一些，赚的钱也足够我们花。

她每天早上4点多就起床忙活，我心疼她，让她不要太累。她笑出一脸褶子：等你考上大学有了工作，嫁了人，我就给你带娃，就不干小吃店了！

我嗔怪我妈：没影儿的事情，你就会瞎想！

躲在暗处，我却悄悄红了脸。那时候，我暗恋班里 名的男生。我想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学，近水楼台，做他的女朋友。

我成绩本来就不错，为了跟他并肩站在一起，我特别努力，成绩稳定在班里的前五名。

转眼，折磨人的高考终于结束了。

当我打听到男孩报考了四川大学，我就决定也去四川上大学。

没想到，我妈坚决不同意：我把你养大了，你翅膀尖儿硬了，就要飞了？你只能报考西安的学校，哪里也不能去？

我梗着脖子坚持要报考四川的学校，她嗷嗷地哭了，像当年我爸要和他离婚时一样。

06

我还是报考了四川的大学，并且被顺利录取了，跟男孩不是一个学校，但离得也不远。

但是，我却高兴不起来。

整个暑假，我妈都恹恹地不愿意跟我说话。

快开学了，我去店里找我妈。我妈雇的服务员，是个50岁出头的阿姨。她说，我妈出去给我买行李箱了。

阿姨见我一头汗，给我调了碗酸菜凉鱼儿。

店里没客人，阿姨坐在我对面，犹犹豫豫地说：“妞妞，你亲妈不认你，你也别太难过了！你妈对你，除了没怀你十个月，跟亲生没两样！”

“姨，你胡说啥啊？”我吸溜了一口凉鱼儿，怪阿姨胡说八道。

“你妈没跟你说过？”阿姨一副说漏了嘴的懊恼，起身就去后厨忙乎了。

轰隆！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！

我后知后觉地发现，关于我的身世，我妈可能隐藏着一个秘密。

晚上，我开口问我妈：我不是你亲生的，对吗？

我话还没说完，眼泪就淌了一脸。

“你还用问我？你要去四川上学……不就是为了找你亲妈？”我妈才开口，就掩面哭了起来。

我逼问我妈，到底怎么回事儿？

我妈这才跟我说，我是抱来的。她和我爸刚结婚，我爸就去河南挖矿了。一年到头，我爸回不了两次家，我妈一直没怀上孩子。

当年，很多四川人都在河南挖矿。有个四川姑娘，跟老板好上了，老板说她要是生了男娃，就离婚娶她。结果，她却生了个女孩。而且，老板没打出矿赔了钱，欠了一屁股账，姑娘就要把孩子送人回老家。

我爸给了姑娘几万块的辛苦费，就把我抱回家了。我妈一见我，就把我当成了命根子。

当年，我舅舅要霸占我们的房子，我妈担心为我保不住房子，也怕我舅舅恼羞成怒说出我的身世，这才决心带着我进城生活。

我妈在山沟沟里生活了小半辈子，要不是为了我，她断然迈不出那一步。

当我说要去四川上大学，我妈想着我知道了身世，要去四川找亲妈。

我妈的天塌了，她整晚整晚睡不着觉。

后来，她思来想去，觉得我找亲妈也是好事。她总担心自己要有个三长两短，那我在这个世界上连个亲人也没有。要是找到了亲妈，也算多了个亲人。

我妈托人辗转联系上了我亲妈，可是，对方一听我妈提到我，马上就怒了：当初说好的不联系，我现在结婚生孩子了，她要是找过来，我男人知道了，我日子还过不过？

我妈放下电话，就哭起来：我娃命真苦啊！

07

四川，突然就成了我最排斥的地方。

可是，录取通知书来了，我只能去上学。

我妈送我到火车站，我排队进站时，觉得我妈的眼神一直黏在我的背上。我回头，我妈往前紧跑了几步，停下来冲我挥手：快进去，快进去，别赶不上车！

我飞跑到我妈跟前，抱着她，在她耳边说：妈，我跟你保证，我 不会去找那个女人！

我和我妈，就都哭了起来。我妈把我往前一推：快进站，别晚了！

她哽咽着，转过身就出了候车厅。她走得急，肥胖的身子一摇一摆，像只伤心的胖鸭子。

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后，我和我妈就再也没提过四川这两个字。

但是，四川却像个哑雷一样横在我们中间，好像一不小心，就会把我们炸得血肉横飞。

我要给我妈个定心丸！这辈子，她就是我妈， 的妈！

读大学期间，我没有和暗恋的男生联系。我后来觉得，我因为他来四川，阴差阳错，却让我妈提心吊胆，我无法原谅自己！

我只想4年的时光快点过去，早点回到我妈身边。

08

我大学毕业后，回到了老家县城，考上了编制，在地税局上班。

天上班，我拍了张穿着制服的照片给我妈：你闺女能赚钱了，把小饭店关了吧，我养你！

我妈把照片发在朋友圈，恨不能让全世界人都知道，她闺女长大了有工作了。

后来，我跟同事谈起了恋爱。男友是独生子，我 次去他家，他妈妈专门给我买了毛茸茸的兔子拖鞋，他们家族重要的亲戚，十几个人挤在屋里等着迎接我。

我回来后跟我妈说，我妈笑着笑着，却淌起了眼泪：有那么多人疼你，妈这下就放心了！

我和男友订了婚期，我妈给我爸打我娃又不是没爸，你必须回来……我娃的婚礼，不能有缺憾！

我给我妈买了件加大号码的旗袍，暗红色的丝绒布，镶着亮片，我妈硕大的身躯塞进去，配着黑色的半高跟鞋，也不显得违和。我妈照着镜子，有些羞怯：你妈太胖了，你说我上台，会不会给你丢人啊？

“有点，你以后要少吃点，年龄大了，太胖心血管容易出问题。你身体要是不好，以后咋给我带孩子啊？”我憋着笑，跟我妈说。

我妈郑重地点了点头：你说的对，以后我得减肥！

“你小时候啊，小脚丫那么小，我嘴巴一张，就能把你小脚丫都含到嘴里去……一晃，我娃都要嫁人了！妈心里也高兴，可就是舍不得，就好像养一盆花，修枝剪叶，好容易养大了，让别人连盆端走了！”我妈说着，就抹起了眼泪。

我挽住了我妈的胳膊，头靠在她的肩头上：我嫁人了，还是你闺女啊！我跟对象说好了，以后我们两头住，回头你得给我换张大床。

金黄色的阳光从窗玻璃泻下来，旖旎明亮，温馨和煦，一切都那么好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