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顾：悬铃木丨阴阴夏木啭黄鹂

俗名“法国梧桐”的悬铃木，与本土的梧桐，虽然都有“梧桐”之名，但二者其实是科属都不相同的植物。

1秋雨梧桐

在现代植物分类学中，悬铃木属于悬铃木科悬铃木属，而梧桐Firmianaplatanifoli是梧桐科梧桐属，多为人工栽培以供庭园观赏，种子炒熟可食或榨油，树皮纤维可用以造纸和编绳。由于其树皮呈青绿色，故又称青桐。

梧桐是中国文学中的经典意象，多表达寂寞和愁绪。提到“梧桐”的诗句，你可能会脱口而出：“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”（李煜），“愁绪终难整，又是立尽、梧桐碎影”（柳永）。

白居易在《长恨歌》中以“秋雨梧桐落叶时”作为李、杨爱情悲剧的背景，自此，梧桐和雨就成了固定组合，后多沿袭之。温庭筠“梧桐树，三更雨，不道离情正苦”，欧阳修“梧桐落，蓼花秋，烟初冷，雨才收”，李清照“梧桐更兼细雨，到黄昏，点点滴滴”，周紫芝“梧桐叶上三更雨，叶叶声声是别离”，元曲家白朴干脆以“梧桐雨”（全称为《唐明皇秋夜梧桐雨》）给剧命名。

清洪升《长生殿》第四十五出《雨梦》两次用到梧桐雨的场景。写唐明皇夜雨中思念杨贵妃：“冷风掠雨战长宵，听点点都向那梧桐哨也。萧萧飒飒，一齐暗把乱愁敲，才住了又还飘。”写唐明皇梦见杨贵妃，却被梧桐雨惊醒：“我只道谁惊残梦飘，原来是乱雨萧萧，恨杀他枕边不肯相饶，声声点点到寒梢，只待把梧桐锯倒。”

白居易写《长恨歌》，秋雨梧桐当然是想象。但这想象从何而来？是否有文学史上的传承？梧桐与爱情和悲剧产生关联，恐怕始于那首 的汉乐府诗——《孔雀东南飞》。这是文学史上 部长篇叙事诗，讲的是夫妻焦仲卿和刘兰芝因家庭阻扰而双双殉情的故事，诗的结尾写得极为凄美：

两家求合葬，合葬华山傍。东西植松柏，左右种梧桐。枝枝相覆盖，叶叶相交通。中有双飞鸟，自名为鸳鸯。仰头相向鸣，夜夜达五更。行人驻足听，寡妇起彷徨。多谢后世人，戒之慎勿忘。

墓旁植松柏是惯例，《古诗十九首》中写坟墓的诗多写松柏：“驱车上东门，遥望郭北墓。白杨何萧萧，松柏夹广路。”“出郭门直视，但见丘与坟。古墓犁为田，松柏摧为薪。”陵墓中植松柏多见，种梧桐的却少。《孔雀东南飞》焦刘二人墓旁种梧桐，是因为此乃夫妻合葬墓，以表现夫妻情深。我们可以在后面的诗句中找到答案。“枝枝相覆盖，叶叶相交通”，仿佛梧桐是夫妻二人的化身一般。梧桐的树叶要比松柏大得多，更能够表现枝叶的“覆盖”与“交通”。这里不禁联想到舒婷的那首《致橡树》：

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，

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。

根，相握在地下；

叶，相触在云里。

每一阵风吹过，我们都互相致意。

“叶，相触在云里”，不就是“叶叶相交通”嘛？不知道舒婷写这首《致橡树》是否有受到《孔雀东南飞》的启发。

接着往后看，“中有双飞鸟，自名为鸳鸯。仰头相向鸣，夜夜达五更。”此处又将夫妻二人比作鸳鸯。[1]死后化身梧桐、化为鸳鸯，身后继续夫妻之情，这是后人对于焦刘爱情悲剧的同情和寄托。后世的梁祝化蝶也是如此。那么，梧桐和鸳鸯有何关系？为什么是梧桐引来鸳鸯？梧桐和鸳鸯出现在此处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？

这就要从梧桐最开始的象征意义说起了。

2凤栖梧

“梧桐”一词始见于《诗经·大雅·卷阿》。诗中，梧桐在高岗上向阳而生，引来凤凰神鸟：

凤凰于飞，翙翙其羽，亦傅于天。

蔼蔼王多吉人，维君子命，媚于庶人。

凤凰鸣矣，于彼高冈。

梧桐生矣，于彼朝阳。

菶菶[běng]萋萋，雍雍喈喈。

《毛序》：“《卷阿》，召康公戒成王也。言求贤用吉士也。”周成王出游时，其叔父召康公作此诗劝勉成王，治国当广纳天下贤士。诗中以梧桐比喻明君，凤凰比喻贤者；以凤凰栖于梧桐，比喻天下贤人归附于朝。“菶菶萋萋”言梧桐之茂盛，喻明君有胜德；“雍雍喈喈”指凤凰之和鸣，群臣竭尽其力。梧桐能够引来神鸟凤凰，原本很平凡的一种树，突然被赋予神话色彩，在旭日东升的山林中熠熠发光。

《诗经》中梧桐能引来凤凰，而《庄子》则说凤凰只栖于梧桐，凤栖梧的典故即源自于此，其《秋水》篇载：“夫鹓鶵[chú]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，非梧桐不止，非练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。”“练实”是竹子开花结的种子，并不常见。鹓鶵是鸾凤的一种，庄子以鸾凤自喻，暗示自己品行高洁。将“梧桐”与“练实”、“醴泉”并排在一起，也说明了梧桐的神圣与高洁。

所以，《孔雀东南飞》中“东西种梧桐”，“上有双鸳鸯”，看上去很自然，实则暗藏玄机：首先是梧桐多少带有一些神话的彩色在其中；其次“鸳鸯”象征夫妻，而梧桐象征感情的圣洁；再有，梧桐能引来神鸟凤凰，是否也同样能吸引“鸳鸯”这类象征爱情的鸟呢？梧桐和鸳鸯之间似乎也有了一层关系。这里其实不用太多诠释，但也不必局限我们的联想。

有趣的是，与《孔雀东南飞》一样，凤栖梧的典故中的“凤”，后人在沿用的时候多有变化。例如曹孟德作《短歌行》以广招天下贤士，其手法与《卷阿》同出一辙，只不过把“凤凰”换成了“乌鹊”：

月明星稀，乌鹊南飞，绕树三匝，何枝可依？

山不厌高，海不厌深，周公吐哺，天下归心。

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三年写过一首《卜算子·黄州定慧院寓居作》，用的也是这个典故，这一次不是凤凰，也不是乌鹊，而是孤鸿：

缺月挂疏桐，漏断人初静。

谁见幽人独往来，缥缈孤鸿影。

惊起却回头，有恨无人省。

拣尽寒枝不肯栖，寂寞沙洲冷。

以“拣尽寒枝不肯栖”的“孤鸿”自居，词人内心的寂寥和孤傲溢于言表。这一年是神宗元丰六年（），46岁的苏轼经历乌台诗案后走向人生低谷，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不为世人所理解。词中也用了“梧桐”这个意象，只不过是“疏桐”，与《诗经》里“菶菶萋萋”之梧桐绝然相反。

↑（清）冷枚梧桐双兔图轴绢本设色

北京故宫博物院藏

3爰伐琴瑟：梧桐还是泡桐？

《诗经》中还有两处写到“桐”。《庸风·定之方中》“椅桐梓漆，爰伐琴瑟”，《小雅·湛露》“其桐其椅,其实离离”。名称含“桐”字的树木种类较多，那么在古诗文中，单名为“桐”时，是否依然指梧桐？先来看这两首诗。

其一，《庸风·定之方中》：

定之方中，作于楚宫。揆之以日，作于楚室。树之榛栗，椅桐梓漆，爰伐琴瑟。

这首诗写的是卫文公从漕邑迁到楚丘重建国家。清马瑞辰《毛诗笺传通释》解释了“桐”的两个作用：“古人建国，凡庙朝坛壝（wéi）宫府皆植名木，如九棘三槐之类。诗言立国之制，故并及所树之木。琴瑟古多用桐，亦或以椅为之。”[2]简言之，即建国时需种桐于宫府，成材后可制作琴瑟之类的乐器。

其二，《小雅·湛露》：

湛湛露斯，匪阳不晞。厌厌夜饮，不醉无归。……

其桐其椅,其实离离。岂弟君子,莫不令仪。

这是一首周王宴请诸侯的诗，“离离”是果实多而下垂貌，以桐、椅果实之美盛，兴君子之令仪。按照朱熹《诗集传》的解释，就是君子即便喝醉了也不丧其威仪。[3]

在这两首诗中，“桐”应当是同一种树，而据考证，“椅”指的是如今的山桐子。桐和椅一起出现于诗中，因它们都是种植于宫廷的名木，都是用于制作琴瑟的良材。而历史上制作古琴的桐，是否就是梧桐？

↑梧桐叶

《说文解字》对“梧”和“桐”有不同的解释：“梧，梧桐木。”“桐，荣也。”也就是说，“梧”是梧桐，而“桐”可能是另外一种植物——荣。三国时吴国的学者陆玑已发现“桐”有数种，只有白桐宜做琴瑟：“桐有青桐，白桐，赤桐，白桐宜琴瑟。”[4]。贾思勰在《齐民要术》中对“白桐”和“青桐”做了区分，并指明“青桐”乃是梧桐，白桐可为乐器，青桐则不中用：“实而皮青者曰梧桐……白桐无子，冬結似子者，乃是明年之花房。……成树之后，任为乐器。青桐則不中用。”（清）王先谦《诗三家义集疏》在注《定之方中》时引《急就篇》颜师古注：“桐，即今之白桐木也，一名荣。”[5]唐代的训诂大家颜师古也认为，“爰伐琴瑟”的乃是白桐。

↑诗经之“桐”，实为泡桐。图摘自《诗经名物图解》

清吴其浚《植物名实图考》载：“桐，《本经》下品。即俗呼泡桐。开花如牵牛花，色白，结实如皂荚子，轻如榆钱，其木轻虚，作器不裂，作琴瑟者即此。”[6]吴其浚所说的泡桐，应该就是前人所说的白桐，其木材“轻虚”，制作乐器不易开裂，前人所说的作琴瑟的木材正是泡桐。而对于“梧桐”，吴其浚完全未提琴瑟之用。[7]

泡桐是何种植物？泡桐属于管状花目下的玄参科，属下共有7种。据《中国植物志》，泡桐属的植物材质优良，“轻而韧，具有很强的防潮隔热性能，耐酸耐腐，导音性好，不翘不裂，不被虫蛀，不易脱胶，纹理美观，油漆染色良好，易于加工，便于雕刻，在工农业上用途广泛。”[8]在今天来看，泡桐依然制作琴瑟等乐器的优良木材。宋人陈翥[zhù]（～）写过一本《桐谱》，这是世界上最早泡桐论著，系统而全面地总结了北宋以前泡桐的种植和利用经验，不过作者却未分清古籍中“桐”与“梧桐”的区别。[9]

↑梧桐树皮青，故又称青桐

综合以上文献可知，青桐即梧桐，白桐是泡桐，《诗经》中“爰伐琴瑟”之“桐”，古籍中与琴瑟相关的“桐”，应该都是泡桐，而非梧桐。

清代琴家祝凤喈（～）琴论专著《与古斋琴谱》卷二“辨择良材”载：“古人多用梧桐，今人多用泡桐，即白桐也。”恐怕也是弄颠倒了。

↑梧桐。图摘自《诗经名物图解》

4孔雀东南飞，五里一徘徊

梧桐、泡桐说完了，再说说《孔雀东南飞》。这是当年高中二年级的语文课文，不知现在是否还保留在课本中。由于是选读课文，不作为高考重点，语文老师没怎么讲，倒是让同学们排了两出话剧：一个是古典版，一个是现代改编版。当时我是还现代改编版的导演兼男一号，背景音乐用的还是蔡依林的一首流行歌曲，真是毁原著……

高中的语文教学完全以高考为目的，古诗文中情感和典故老师是很少讲的，我们那个年纪，也很难体会到。现在重读这首诗，几个地方很受触动。

首先是仲卿之母逼其休妻，刘兰芝还家之前的妆容描写：

鸡鸣外欲曙，新妇起严妆。著我绣夹裙，事事四五通。足下蹑丝履，头上玳瑁光。腰若流纨素，耳著明月珰。指如削葱根，口如含朱丹。纤纤作细步，精妙世无双。

《孔雀东南飞》中对人物外貌的描写并不多，此处浓墨描写刘兰芝的外貌与装扮，塑造刘兰芝“精妙世无双”的人物形象。这里打动我的是刘兰芝的气节和自尊：即使是被休妻，被赶出家门，也要“起严妆”。“事事四五通”说的是穿衣打扮上，每件事都做了四五遍。而这种气节和自尊，为后文刘兰芝主动提出殉情、且首先殉情埋下伏笔。

第二处打动我的地方，刘兰芝还家后被阿兄逼婚，焦仲卿闻此变故，告假暂归。二人相遇的时候是这样写的：“未至 里，摧藏马悲哀。新妇识马声，蹑履相逢迎。怅然遥相望，知是故人来。”这里的默契让人感动不已。而当焦仲卿赌气说“卿当日胜贵，吾独向黄泉”时，没想到刘兰芝竟信以为真，决绝地说：“何意出此言！同是被逼迫，君尔妾亦然。黄泉下相见，勿违今日言！”

第三处，焦仲卿回家后，向焦母表达了他意欲殉情的打算。焦母声泪俱下，劝他“慎勿为妇死，贵贱情何薄！”焦仲卿如何想？接下来的几句这样写：“府吏再拜还，长叹空房中，作计乃尔立。转头向户里，渐见愁煎迫。”他在空房中长叹，刚下定决心，又掉头回到屋内，似乎始终无法迈出那一步，内心的焦灼和煎熬，一阵似比一阵紧。而当听闻刘兰芝“举身赴清池”的消息时，他终于下定决心，但仍然是“徘徊庭树下”， 才“自挂东南枝”。殉情这件事当是一个很难的抉择。这样一来，人物内心的活动写得非常真实，而我所感动的，正是这样一种真实。

诗的 ，“多谢后世人，戒之慎勿忘！”这个忠告来自近两千年前，然而因为家庭（家人）原因导致的爱情（婚姻）悲剧，今天不还在上演吗？

如果再看见梧桐，是会想到唐明皇和杨贵妃，还是会想起更久以前的焦仲卿和刘兰芝？个人认为，《孔雀东南飞》比《长恨歌》所表现的帝王之恋更加震撼人心。

孔雀东南飞，五里一徘徊。

要勇敢！

年初

↑梧桐子

[1]文学史上鸳鸯比如恩爱夫妻的传统，始于《诗经·小雅·白华》：“鸳鸯在梁，戢其左翼。之子无良， 其德。”以鸳鸯鸟长相厮守，反衬丈夫之“ 其德”。西晋崔豹《古今注》：“鸳鸯，水鸟，凫类也。雌雄未尝相离，人得其一，则一思而至死，故曰匹鸟。”但真实自然界中的鸳鸯并非如此专情。

[2]马瑞辰《毛诗笺传通释》，中华书局，年版，第页。

[3]（宋）朱熹《诗集传》，中华书局，年版，第页。

[4]（吴）陆玑：《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》，咸丰五年（）丁晏校正本，卷上，第23页。

[5]（清）王先谦《诗三家义集疏》，中华书局，年版，第页。

[6]（清）吴其濬著，张贤瑞等校注：《植物名实图考校释》，中医古籍出版社，年版，第至页。

[7]（清）吴其濬著，张贤瑞等校注：《植物名实图考校释》，中医古籍出版社，年版，第页载：“梧桐，《尔雅》：‘榇，梧。’春开细花，结实曰橐。鄂以为果。《本草纲目》始收入乔木。俗亦取其初落叶，煎饮催生；又煮叶熏，治白带。”

[8]中国科学院中国植物志编辑委员会：《中国植物志》，科学出版社，年版，第67(2)卷页。

[9]（宋）陈翥《桐谱》，农业出版社，年版，第2页：“故《诗》、《书》或称桐，或云梧，或曰梧桐，其实一也。”显然是将《诗经》《尚书》中的“桐”“梧桐”混为一谈了。《尚书?禹贡》有：“峄阳孤桐。”传云：“孤，特也。峄山之阳特生桐，中琴瑟。”这里的桐，应该也是泡桐。

作者简介：江汉汤汤，企业职员/美术馆公共教育志愿者/自由撰稿人，现居北京。

图文编辑：蒋某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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